「阿美族的傳說中,在外地死亡的族人靈魂,會乘著一種鳥的翅膀,回到部落。」~都蘭部落阿美族人 希巨.蘇飛
「古代泰武鄉佳平部落有個家族tatavatan祭屋,祭師負責將死於外地的族人靈魂迎回家鄉的任務,該家族所祭拜的神即是"鳥神"。」~佳平部落排灣族人 莊德才
這是一段追尋歷史記憶的旅程,也是一場跨界的藝術與文化的交流,串聯起跨越近70年的空白,讓已逝的靈魂,乘著一雙鳥羽的翅膀,從南十字星的星空下返回福爾摩沙的故土,讓那些仍然在世的生者能夠安慰這些已逝的靈魂:「你們不是戰敗者,不必感到羞愧,請回到部落,成為祖靈吧。」
1941年(昭和16年)末,日本偷襲珍珠港事件發生之後,太平洋戰爭全面爆發。日軍為了取得戰爭資源,將戰線南進延伸到新幾內亞島,太平洋的熱帶叢林地區讓日軍吃足苦頭,將新幾內亞的戰場比擬為人間煉獄。當時日本政府官員因在霧社事件等原住民族反抗日本殖民政府的經歷中,見識了臺灣原住民族在叢林野戰中的能耐,徵召臺灣原住民族前往太平洋戰場支援作戰。日本政府隨即在1942到1943年間分八梯次,陸續徵召了4,600名以上的臺灣原住民族青年,組成高砂義勇隊派往太平洋各島嶼支援作戰。這些當年出征的臺灣原住民族阿公們,大多葬身在南洋的戰場上,尤其以新幾內亞戰場最為慘烈。
2005年,我在都蘭部落聽著當年被納編在第五回高砂義勇隊,僥倖從戰場上生還的洛恩阿公 (1912~2011)述說著他當年在新幾內亞戰場上因為飢餓,不得已吃下敵軍人肉的慘況。當下,我的身體與心靈都不禁同時打了個寒顫,是甚麼樣的境遇逼得人類必須食用人類的肉體,以維持生存下去的基本意念?2009年,帶著這樣的疑問,與我的阿美族義父與異父異母的弟弟,我們踏上了洛恩阿公當年的戰場,現今為巴布亞新幾內亞的威瓦克地區。在戰場,走在洛恩阿公過去的足跡上,我們見識了南十字星下叢林中的令人聞風喪膽的蚊子,四散在戰場上的各式武器殘骸,以及當地居民隨手挖出的陣亡官兵遺骸。「到底還有多少高砂義勇隊的的遺骸被遺留在這裡?他們的靈魂回得了部落成為祖靈嗎?」當時我們帶著一連串的疑惑回到了臺灣。
這些疑惑,大概不容易獲得解答,因此,在沉澱了四年之後,逐漸形塑了「高砂的翅膀」此一計畫,獲得原住民族文化事業基金會、國立臺東生活美學館的支持,透過國立臺東大學南島中心籌備處的運作,由都蘭部落長期關注原住民族臺籍老兵的藝術家希巨.蘇飛、蘭嶼達悟族的新銳紀錄片導演張也海.夏曼、代表自己家族前往新幾內亞為戰死異鄉未曾謀面的舅公進行慰靈招魂,臺東大學南島碩班研究生同時也是介達部落排灣族的高蘇貞瑋,以及我等四人組成計畫團隊,再度回到那個令人心碎的戰場上,打造一雙翅膀,讓這些阿公的靈魂可以回到部落的天空中,成為真正的祖靈。同時,我們並不自滿於讓高砂義勇隊的靈回飛回家這件事情上,我們也想同時理解,當年在戰場上的當地人們,會用何種藝術的形式將在地的戰爭記憶流傳下來。因此,我們也計畫邀請當地的藝術家,將他們的戰爭記憶透過藝術的形式,讓我們帶回台灣,一方面說著我們的原住民老人家當年在戰場的故事,另一方面,也讓當地人透過作品說說他們的戰爭記憶。
「雖然那時,我們的阿公在這裡被迫扛著槍,在你們的土地上殺人,但那也是不得已的,當時我們的阿公們沒有機會好好互相認識,或許,現在,我們應該轉換歷史的悲劇,作為我們彼此互相好好認識的起點。」我在心裡預演了許多次這個對話,要對著那位創作的當地藝術家說。
然而,出發前的準備工作,除了吃、住等最基本的準備沒有問題之外,其他,包含四年前所結交的當地朋友聯絡資訊因為四年來變化太快,電話全部是錯的,再加上是否有機會找到適合的人能夠用藝術創作說他們的故事?是否可以將翅膀完成?是否可以順利地將翅膀立在戰場上…等問題,全部處在不確定的狀態下。
我們出發了。
抵達巴布亞新幾內亞的威瓦克後,雖然以上的資訊不確定,但是冥冥之中似乎有受到庇佑般的幫忙。四年前認識的兄弟們,或是街頭巧遇,或是透過當地人自有的一套人際網絡,他們一個一個地出現了。我們前往著名的西比克河流域(Sepik
River)尋找適合作為翅膀的木頭,在當地兄弟們的陪伴與協助下,我們在河上航行兩個鐘頭,叢林中放火驅趕蚊蟲,在鏈鋸聲中,切割一棵叢林中,據說與台灣的黃櫸木類似的倒木,使用藤蔓作為繩索,將鋸開的倒木奮力地以七、八個人力拖向岸邊,惱人的蚊子從來沒有停止過轟炸我們的身心靈,將木頭拖上了動力小艇,在夜色中航行,小艇馬達在夜色中,河岸邊有鱷魚出沒的西比克河上拋錨,等待救援的兩小時中,我終於見到了過去一直忘記觀看的南十字星,雖然我們被河上的蚊子叮成了豬頭,但是我永遠忘不了那西比克河上的星空,那些密密麻麻的光點,彷彿就在伸手可得的頭頂上,就連那些用手電筒照射後,在岸邊反射出來的鱷魚眼睛紅點,都如同是墜落的星星。包含南十字星在內的光點與鱷魚的紅點,都成了大自然的眼睛,當不說一句話的沉默在小艇上蔓延開來時,我想,我聽到了這些眼睛的呼喚。
「這個翅膀,將會由大自然的眼睛帶領著,讓高砂的阿公們,不至於迷失了方向。」
我們奮力地從叢林中拖出木頭(高蘇貞瑋攝影)
西比克河上划著獨木舟的孩子 (高蘇貞瑋攝影)
回到西比克河附近的基地村落後,希巨日以繼夜地將叢林中的倒木化身為一對翅膀,夏曼被鏡頭後的自然與人文完全地吸引,同時也享受著當地人稱呼他爸爸的快意之中(因張也海.夏曼導演的中文名字對當地人不好發音,因此使用夏曼一名,夏曼為達悟語中「父親」之意),蘇西勤勞地記錄團隊的各種紀錄(高蘇貞瑋原用蘇蘇,因發音與當地語言中的乳房相同,因此在當地朋友建議下,改使用蘇西作為名字)。同時,我們也在西比克河流域中,遇見了Papa David,一位曾經獲得澳洲凱恩斯木雕大賽的藝術家,一位有著沉穩內斂性格,只有兩把如同小鋤頭一般雕刻工具的老人,在一鋤一鋤的動作中,說著當年的巴布亞新幾內亞人如何同時被作戰的雙方徵召為戰場挑夫的故事。高砂義勇隊的阿公們為日本作戰,這些新幾內亞的當地人,自己的家園變成了戰場就算了,還同時被敵對的兩方強徵為奴工,情何以堪。
希巨雕刻「高砂的翅膀」中 (高蘇貞瑋攝影)
Papa David雕刻「新幾內亞的挑夫」中 (高蘇貞瑋攝影)
從山上的西比克河流域回到威瓦克後,希巨持續地為翅膀努力,我則與當年為日軍基地,現為天主教威瓦克教區山丘的神職人員討論將翅膀立在此地的可能性。威瓦克教區山丘過去是日軍的重要基地,目前除了教會設施外,還有認本人在1969年前來設立的日軍英靈碑以及隨後澳洲政府建立的二戰紀念碑。在不斷確認雙方的認知之後,我們幸運地獲得主事者神職人員的同意,並且透過威瓦克的兄弟們的幫忙,建造高砂的翅膀。
我們在山丘上,面對前方的戰場,朝向西北方,也就是臺灣的方向,將高砂的翅膀成功地立起來了。
「阿公,起來…..阿公,起來….」
「阿公,請乘著這雙翅膀回家……」
「日軍英靈們,請告訴您的高砂義勇隊戰友,請他們乘著這雙翅膀回家…..」
前方擺設著檳榔、香菸、椰子酒,我們使用排灣語、阿美語甚至日語在高砂的翅膀前,這樣呼喚著。
「阿公,回家吧!」
高砂的翅膀面朝著台灣的方向完成了 (高蘇貞瑋攝影)
David Papa「新幾內亞的挑夫」也完成了 (高蘇貞瑋攝影)
任務完成後,我們順利地搭上飛機,在9月11日平安回到了臺東。「新幾內亞的挑夫」也在隨後抵達臺東,述說著新幾內亞當地人在戰爭中的遭遇。
約莫一周後的介達部落,一位高齡八十多歲的排灣族vuvu(排灣語中祖父母輩的稱呼,這位是祖母)在一位穿著英挺軍裝的少年遺像前,在蘇西從戰場上帶回來的石頭與泥土前泣不成聲。
「哥哥,當年你出發去打仗的時候,我跟媽媽一起去送行,你出發前跟我說,等我回來,我會幫你買筆記本和鉛筆。可是,我已經等了你70年了…」
vuvu傷心的眼淚打斷了她的話,親友們紛紛上前安慰。
vuvu的哥哥叫做Alucangalj Demalaljat,日本名字本田敏夫,排灣族介達部落貴族,1943年參加高砂義勇隊,被送到新幾內亞作戰,就從不曾回來。
直到70年後,Alucangalj
Demalaljat飛回來了,與已逝的親人一同安葬在家族的墓地中,成為祖靈的一份子。
Alucangalj
Demalaljat的遺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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