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9日 星期二

當田野變成家:蛋蛋都蘭蓋屋記(二)

建築設計,想回台東的弟弟。
在買土地與蓋房子之前,其實早就已經「內定」那個我從他國二時看著長大的異父異母的弟弟,一凡,作為我未來房子的建築設計師。
一凡高中時就讀公東高工建築科,他高中時代的臥房,被兩樣物品占據了一大半空間:一是製圖桌,另一則是各式各樣的可口可樂蒐集品。我一直無法了解這個傢伙蒐集可口可樂的產品有何意義,直到後來才發現那可能是一種對物品的偏執,或許,一個好的設計師,恐怕都有某種程度對於物的偏執吧。直到現在,他還是會經常蒐集一些莫名奇怪的東西,例如老舊的椅子、燈具之類的,最厲害的是,他有一大堆鞋子。之前到紐約開會,他要求我帶當年最新款式的倒鉤牌慢跑鞋回來,開了型號給我,我特地走訪一趟世界時尚首善之街的第5大道,把一凡給我的型號給店員看了之後,還被店員嘲笑那個款式已經下架,店裏頭只擺放真正的最新款式。好似我是個搞不清楚時尚的鄉巴佬(的確也是啦)。
啊,我好像扯遠了,回到設計師身上。
一凡高中畢業後,到北部的華夏科技大學念了兩年的專科建築系,畢業之後插大進入臺科大就讀(聽說是第二名考進去的),然後一邊在某建築師事務所上班,一邊讀書。在臺北求學與工作期間,壓力應該不小,因為從以前被稱為都蘭第一美男子的他,迅速的在這段期間變成都蘭第一大胖子。為了更進一步專精於建築設計,後來一凡也跑到台南的職訓中心繼續深造建築與室內設計,然後又回到台北繼續在建築師事務所上班學習實務經驗,並且老闆也開始給他獨立工作,接案設計建築與室內設計的案子。
2009年,我帶著一凡與乾爹林昌明前往巴布亞新幾內亞,尋訪洛恩阿公(一凡的祖父)在1943-1945年間做為第五梯次高砂義勇隊員的戰場。從戰場回來後,我將過程拍攝成一部紀錄片從新幾內亞到台北》與一本書《從都蘭到新幾內亞》。這部紀錄片並非只是單純地呈現洛恩阿公作為高砂義勇隊員在新幾內亞參與戰爭的歷史以及後代返回戰場緬懷事蹟而已,而是透過洛恩阿公、林昌明與林一凡三代有著共同的出外經驗,來討論近70年來關於阿美族男人出外與返回的共同命題。洛恩阿公靠著野外生存的智慧、戰場上的勇氣與一點點的運氣,回到都蘭;林昌明在1970年代跟大部分的阿美族男人一樣,參與了遠洋漁業的大發展年代,最後也回到都蘭;那麼一凡呢?
一凡從小在部落長大,直到高中畢業後才離開部落到都市求學與工作,但是部落的祭典他從來沒缺席過,也完整地從巴卡路耐(都蘭部落年齡組織中的最低未成年階層,負責勞役與接受各種訓練),一路晉升到現在即將成為青年中的哥哥階層(拉千禧)。從巴卡路耐到拉千禧更曾經擔任級長達10年之久,在階層裏頭屬於「身體在講話前面的人」,也就是帶頭做的領導類型,我作為一位看著拉千禧從最低階一路爬上現在階層的旁觀者,一凡在他的年齡階層中屬於領導型的人物。
長大求學與工作之後,一凡在台北經歷各種學習與試煉,如同許多當代年輕一輩的原住民族人一樣,也是個會喊著「希望有一天能回到部落發展」的年輕人。
但是,從都市回部落真的那麼容易嗎?
其實,很難。有太多需要考慮的現實了。
在紀錄片中,一凡對著鏡頭說:「未來我想回台東發展,但是,我先在台北這個大環境多學一點,再看看台東那邊有什麼機會可以發展。
紀錄片完成後的兩年過去了,一凡持續在台北過著畫圖設計與工地監工的日子。直到我買了都蘭的地之後,一凡回台東發展的機會終於來了。
與一凡確定我在都蘭要蓋房子的事情,作為弟弟的他義不容辭幫我設計與監造;作為哥哥的我,也義無反顧地幫他鋪一條回台東的路。他在這裡的山中與海邊玩耍長大;也在阿美族的文化生活中成長,對於這裡的自然與人文是最熟悉不過,又在台北與台南留學過,因此,具備了設計師的重要條件之一,也就是對於人與環境的深入了解。
在一凡看過地基之後,基於對都蘭自然環境的理解,以及與我對未來房子的想像的討論,甚至計算過每個季節的日照方向與風的變化之後,很快的提出兩個房子的長相構想給我參考。

構想一

構想二

我對於未來房子的想像大致有兩個,一個是日式建築那種空的概念,通風且日照充足,另一個則是需要符合都蘭阿美人生活方式,例如需要有公共聚會的場地(也可以當作電影院使用),以及戶外廚房與廁所的概念。因此,我根據以上的原則挑了房子的造型,至於房子內部,我只要求浴室和廚房而已。小時候有一陣子在外公外婆家生活,跟著我那位受日本教育,也曾經在戰時擔任日本軍伕,前往海南島的外公學到了泡澡的習慣,洗澡對我而言,是個享受。因此,浴室,我希望可以跟汽車旅館一樣的質地。至於廚房,我則希望是個開放式的廚房,因戶外會設置一個廚房,室內廚房則做為輕食區,開放式廚房讓客廳空間看起來大一點。當然,以上皆是對於室內設計完全沒有概念的笨蛋的想像罷了,基本上我還是將設計的工作,全權交給一凡處理。
我的房子給你設計,你盡量在預算內好好發揮,當作回台東的代表作,只要做出令人驚豔的作品,回台東的路就會越來越平坦。」我對一凡大致這麼說。[1]
我心裡同時在想的是,阿美族有許多人從事木師的工作(板模師傅),建築設計師倒還沒聽過(或許有,只是我不認識就是了。),或許,一凡有機會創造出另一種可能性。此外,我對林設計師還有個要求,就是希望施工的人能盡量用部落裏頭的族人。
之後,其實沒有經過太多的討論,很快地就進入建築設計施工圖送照的程序了。送照的過程在此不贅述,有趣的其實是建造房子中從動土、上樑到入新居的過程。




[1] 其實,我的房子動工沒多久,就有部落中的漁撈長找上門,請一凡幫忙設計監造新房子。都蘭部落中的飄洋都蘭也是由一凡設計與監造,我的房子建造過程中,陸陸續續也有人因看到一凡的作品而上門洽談。

2014年11月29日 星期六

當田野變成家:蛋蛋都蘭蓋屋記(一)

〔前情提要〕

我在1994年第一次到都蘭,結識了一群都蘭的阿美族朋友,此後便不定期或定期來回於新竹、淡水與都蘭。1999年,我從海軍陸戰隊退伍,進入新竹科學園區半導體公司任職。工作4年後,2003年,我離開半導體公司,進入國立清華大學人類學研究所進修博士學位,以都蘭部落為博士論文的田野地。2010年,我取得人類學博士,旋即幸運地獲得國立臺東大學的教職,然後定居在都蘭。
很多人問我,為何離開半導體公司優渥的工作環境,去讀一個大多數人不知道在唸什麼碗糕的人類學博士學位?請參閱拙作《石堆中發芽的人類學家》(2009/玉山社出版)。

選擇,決定家在哪裡的路。
其實,當初就已經決定,在取得學位後,即便不在台東任教,也會需要在都蘭有一個房子的,那是一種對於未來生活方式的允諾與選擇。在當前博士滿街跑的時代,要在大學中找到一份教職就如同在人滿為患的廁所中搶到一個可以放水的便斗一樣的艱難。總覺得自己很幸運,畢業後不久就可以找到適合自己專長與生活方式的台東大學任教。
既然來到了台東大學,便決定在都蘭生活,畢竟那是我最熟悉也最感到自在的空間。除此之外,我的太太與孩子移居到這裡,在生活上也有都蘭的親朋好友可以互相照應,包含我在都蘭被納入的林家家人,以及年齡階層的兄弟姊妹們。
決定在都蘭定居之後,便像我的父母親年輕時一樣,開始尋找一塊適合的土地,蓋自己的房子。在選擇房子的所在地時,我只訂出兩個原則:一是不買農地,二是要在村子裡頭。第一個理由一方面是因為自己知道不會有時間把農地農用,而且對於農事,還真的是一竅不通,另一方面則是近10年來,都蘭地區的農地價格漲幅高得嚇人,以現有的經濟能力,那將會是個極高的負擔。第二個理由則是與人有關係,住在村子裡頭代表未來我家將有機會成為kapot(年齡組)在年祭時的集會場所。在都蘭,每年的年祭集會場所,會在同一年齡組中的各成員家中輪流選定。過去因為沒有自己的房子,參與年齡組織近20年來,尚未有機會承擔這項責任與義務,因此,把自己的房子蓋在村子頭,也是自己對kapot的一個責任上的許諾。當然,也同時必須考慮妻子和孩子在這裡生活的適應性,畢竟,在村子裡頭,在生活機能上總是比在山上或海邊來得實際一些。
在決定以上兩個條件後,便開始積極地找房子或土地,透過一位從事土地仲介的林家成員幫忙,開始了一段找地的旅程,過程中除了找土地為直接的目標之外,還意外地學到了關於都蘭阿美族人對於土地概念的知識。

有靈的土地,是不能勉強的。
在找土地或舊房子的過程中,本來我看中一間大約40坪的神祕平房,過去是屋主供養一些和尚或是尼姑居住的房子。會說這個房子神秘,是因為很少有機會看到有人從這個房子進出,而且從圍牆的高度觀察,一看就知道不是阿美族人的房子,一般說來,阿美族人房子的圍牆不會這麼高,那樣會擋住山風與海風,在酷熱的夏日,房子基本上是無法呼吸的。這棟平房雖然神秘且有窒息的感覺,但是屋主開出的價格其實很誘人。就在一念之間,幾乎要下訂的同時,林家的洛恩阿公輾轉得知我要買房或土地的消息,[1]極力阻止我買下這幢神秘的平房,理由是「這個房子不能住人,否則家人容易生病。
為什麼不能住人?」我向阿公問道。
本來已經箭在弦上的心,像是突然斷了弓的感受,我急切地想知道洛恩阿公反對我買這個房子的理由。
以前有一條路穿過這個房子,不能住人。」當時已經九十歲高齡的阿公語氣堅定地回答我。
隨後與阿公一來一往的問答中,我大致理解了。在形成目前都蘭村棋盤式的部落樣貌之前,有許多前人走的路並不是直角的,而是有許多曲曲折折的路穿梭在部落範圍之中。而這些本來是人走的路,後來有些被蓋了房子,路就不見了。過去這些路上走的阿美族人,即便過世之後,還是會成為某種靈的狀態,繼續在這些他們熟悉的路上徘徊,因此,住在擋住他們去路的房子中,在世的生者容易生病或發生意外。
在理解了阿公的擔憂之後,我下意識地問阿公是否可以請某種儀式專家,例如道士或者神父之類的,進行某種儀式將這些會使人生病的各種力量排除掉。
aka pacici不能勉強)」阿公又給了一句簡短又有力的回答。
看來,我與這幢神秘的房子沒有緣分,本來想透過改裝讓它重新呼吸的。後來阿公就向我提議,若看中某塊地或房子,一定要帶他去看看是否能住人。在後續的尋找土地或房子的過程中,每每有新的標的,我就馬上請阿公來幫忙看看。接下來的過程,又讓我學到更多關於阿美族人對於土地的知識。
除了原本有路的土地不能蓋房子住人之外,還包含有過去曾經被人詛咒過的惡地、Cikawasay(通靈師,或有人稱為「巫師」或「祭師」)家族過去居住的土地、曾經用作為年祭場地的土地等等。這些土地基本上都被某種無法言說的靈界力量控制著,而且,同樣是「不能勉強」的。
找來找去就很麻煩了,因為,村中的建地其實不多,且大多掌控在都蘭三大代書家族之中。原來,要找一塊不需要勉強的土地,還有點困難。既然那麼多土地不能勉強,就只好勉強自己不斷地探詢下去。
2011年的春意漸離之時,在提前報到的夏日某天,林家的姑丈捎來一個消息,都蘭村中的某代書要賣一塊建地,位置就在村子中心地帶。我立馬邀請阿公前往這塊建地勘查。洛恩阿公用他已然混濁但依然銳利的眼神端詳之後,緩緩地對我說:「這個可以。
本來預期阿公會說出「不行」的心情,聽到「這個可以」的時候,其實,有點不太真實,我再次向阿公確認「真的可以嗎?」洛恩阿公再次簡短又有力的回答我「Hai(是的)」
我像中了大獎一般的雀躍,而且,詢問地主開出的價錢,並快速地評估之後,這是可以負擔的起的土地。
就這樣,我和太太買了生平的第一塊自己的土地。接下來,就開始計畫蓋房子的事情了。
洛恩阿公幫忙鑑定並找到可以蓋房子的土地之後沒多久,於2011秋意漸起之時,以90歲高齡離開了人世。


[待續...]

2014年11月完成的房子




[1]洛恩阿公也就是我另一本拙作《從都蘭到新幾內亞》(2011/玉山社出版)中描述的主角,那位當年被選赴新幾內亞參加太平洋戰爭的第五回高砂義勇隊隊員。